?听说，你想我了。

其实啊，

她们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快乐，

她们需要被尊重，

更需要被爱。

——一碗食色

01

桂英没想到，陪她走进妇产科取环的居然是这个与它无关的老头。

这是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。那个年代的女人，人人都会像办身份证一样戴上节育环，但是谁也不愿意与人说起这件事。

哪怕是术后面临数十年的腰酸背痛与妇科炎症。女人的这些忧伤和疼痛总是隐蔽的，并且被漠视的。

“哪个女人没有点病病痛痛？”大家都这样说，桂英也常常如此说。

直到她遇到了老汪。她见到他是一个巧合。

那是她第三次相亲了。儿女们孝顺，硬要她找个老伴才安心。

桂英63岁，但是看起来不过50出头的样子。

俗话说“一白遮三丑”，桂英生得白。丰润的油脂撑开了皮肤的褶皱，笑起来明晃晃的亮，因此显得格外年轻。

媒人跑得殷勤，像桂英这样的条件，是很好找的。但是桂英却连着推脱了两次。

前两次找的老头，一个个体户，一个老单身汉，都是老当益壮，自食其力的男人。

但是桂英见了一次就打退堂鼓。媒人于是推测，桂英想找一个拿退休工资的。

于是有了第三次相亲。这次是一个退休的老警察，样貌威武。

看到他穿警服的样子，桂英不由想起自己去当兵的初恋。有着这份情感打地基，便有了第二次见面。

这次，桂英打算应邀在警察家里住上两天，深入接触一下。

第二天，桂英腰疼得直不起来，她说是变天的缘故。警察去请了老汪过来看看。

老汪是警察的表姐夫，早年行过医，会针灸推拿那一套。

看到这个穿着白衬衫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老头站在自己面前，桂英有几分羞赧。

她总是不能对这个陌生男子说起自己的隐疾，哪怕他是医生。

老汪从随身的医药箱里拿出一截两个大拇指粗的艾柱，点燃了放在她的腰眼处来回转着熏。

热乎乎的气体仿佛一双温柔的手，轻轻按摩着骨头骨节。酸胀感轻了很多。

“女同志有个妇科病很正常，尤其是你们那个年代受了苦的人。”老汪一边来回旋转，一边慢悠悠地与桂英说着话。

桂英觉得难以启齿的话，就被他轻描淡写说了出来。

看不清他的表情，但是听他平静自若的呼吸，可以推断他的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清清淡淡的微笑。

他是一个很绅士的男人，很热心的医生，总有一股子对人的悲悯，对女人的体贴，与桂英接触过的男人不一样。

1.

桂英没想到她居然和这个不经意闯入的老汪处起了对象。

媒人也惊得无话可说，虽说老汪是个赤脚医生，但是也不是有编制正经退休的，更重要的是，老汪大了桂英十岁，年纪上来说，太不合适了。

对于年轻人来说，年龄不是个问题，但是老年人不一样，70多岁就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一些。老伴老伴，不能到老，何为伴？

但是桂英脸上的笑容却一天天多了起来。她不管别人怎么看，老汪是这辈子唯一那个过问她身体疼痛的男人。

身体疼痛背后，是隐隐伴随了一生的心理疼痛。

“一般来说，五年就要更换一次节育环。”“那时候谁顾得上这些啊。”

“绝经期两年内必须取出节育环，要不然子宫萎缩，就长在肉里了。”“疼怕了。”

桂英像一个被人疼着的小姑娘，叨念着怕疼。

02

她这一生，好像就没怕过疼。怕有什么用呢，还不是要面对。

桂英说她小时候得过一种奇怪的病，肚子胀气，鼓得像个球。那股气在体内窜的时候，就拉扯牵绊的疼。

她说疼，没人听到。爹妈生了姊妹八个，哪里顾得上她。

直到她长到八九岁，有人笑话“这个女娃娃怀孕了。”爹妈听到了窘得慌，才发现她圆滚滚凸起的肚子。

她那高大粗壮的娘撩起衣服，伸出大手在她的肚子上狠命按了按，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了。

上顿下顿的烂苕野菜，肚子胀气。他们给她一包黑乎乎的野山胡椒，让她每天空腹吃一把。

那股浓郁的香辛入了口，上跳下窜，直冲入鼻腔，又向下撞击咽喉。桂英呛得眼泪汪汪。

但是这怪味的偏方治好了她的疼痛。她便觉得，爹妈的话果然是有道理的。

到了结婚的年纪，她原本相中的是当兵的初中同学。但是爹妈说，他家里太穷，也不知道啥时候从部队回来，就给她找了邻村的木匠，做手艺的人吃香，啥时候也饿不着肚子。

木匠给爹妈打了两副柏木棺材，又给要结婚的小舅子打了一屋家具，二老喜得赶紧将桂英送了过去。

桂英身体里的疼痛，又开始了，并且与日俱增。

木匠一心想要个儿子，桂英连着生了两个女娃，木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。

第二个女娃生下，他转头就出去谋活路。天寒地冻，桂英蹲在堰塘里洗一大盆尿片子。

怀上第三个娃的时候，木匠托了人去检查，又是个女娃，当即就说不要。五个月大的娃，只能引产。

冰凉的液体一进入体内，桂英就感到撕心裂肺的疼。她愣是一声没吭，双手抠进木板子里，指甲都掀翻了。那是跟生娃娃一样的疼。

村里的妇女都去上了环。那几年，计划生育抓得紧，超生的女人会被拉去强制刮胎。

有个要生的女人，东躲西藏，最后还是被发现了，躲在牛栏里死不出来。衣服都被扯破了，最后被揪着乳房，没皮没脸地被拽去引产了。

生或不生，女人都像牲口一样，被粗暴地赶来赶去，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。

桂英也想去上环，妇女主任来过几次了，话说得很难听。

木匠仍旧悄悄地给她下了种。“这次一定是个男娃！”木匠带着她去了外地做事。

她天天躲在屋子里不出来，一直到生，果然是个儿子。

木匠交了一笔罚款，还是笑吟吟的，终于有儿子了。

桂英也终于去上了环。村里也有男人去结扎的，桂英趁着木匠高兴，提了一嘴，直接被顶了回来。

在木匠看来，女人上环是天经地义的，对男人来说，结扎就是耻辱。

桂英只好独自去上环。在一间白布帘子遮着的小房间，医生用扩阴器打开阴道，用环钳夹着节育环，把“Y”形节育环送进子宫深处的中央位置。

不消5分钟，桂英做完了手术，取了一张盖章的上环证，医院。

出来的时候，她有种莫名的轻松，总算不用再生了。

那时候，上环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，就跟肚子疼拉泡稀屎一样，微微疼痛过后，就是如常。

桂英当天下午就去坡上砍柴。弯腰的时候，感到腹部像有什么东西扯动了一下，不一会就没事了。桂英也没当个事。

只是，酸背痛日渐严重，到最后只要凳子稍微硬一些，她坐上去都十分煎熬。

医生说，很多上环的妇女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后遗症。

一直到八年后，桂英第一次取环的时候，才知道节育环移位，部分到达腹腔，所以才会有经年的疼痛。

桂英取了环，又打了一阵消炎针，回到了久违的轻松。

木匠不结扎，也不愿采取其它避孕方式，这期间，桂英又中了彩。那时刮宫不打麻药，钳子钩子伸进去，听得到噗噗的声音。

桂英疼得差点昏死，咬咬牙又戴上了节育环。

这次上环后，她在床上躺了三天，感觉安全了才下床。

03

没想到，这次上环却给她带来了另一段不可言说的苦痛。

她患上了子宫骶骨韧带内膜炎，当时是不知道的，只是觉得腰痛、腹痛，更难过的是，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女人一样享受片刻的欢愉。

“你他妈的都不是个女人了！”木匠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，看着皱着眉头，疼得蜷缩成一团的桂英，一脸嫌恶。那一年，她才40岁。

她忍气吞声地接受木匠越来越坏的脾气，甚至对他在外沾花惹草也保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沉默。

“我都不是个女人了！”因为这个理由，木匠走了之后，桂英选择了放弃那些年轻的老头。唯有对老汪，她说了憋在心里多年的实话。

“我陪你去把环取了，早该取了。”老汪带着她去了妇产科。老一辈的妇女，带着环入土都是常事，医生见怪不怪。

桂英躺在手术室里，家属被隔在外面。

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，递给老汪一个小玻璃瓶，让他送去病理科。

瓶底浅浅铺了层白色药水，里面浸泡着的，看起来像是一团带着血丝的息肉。

桂英后来讲述了那个过程。

扩宫之后，医生取出了一个20多厘米长的取环钩，深入她的宫腔。

因为节育环在体内放置23年，节育环的一端已经勾进周围的肌肉组织，与子宫内壁粘连。

避无可避，医生只能硬生生往外拽，连环带肉扯了出来。

尽管打了麻药，桂英仍能感觉到长钩子变换了几次角度，最后卡住节育环，用力地往外钩离。

在那一瞬间，她回忆起引产、刮宫和上一次取环的经历，血淋淋的疼痛展示在外人面前，这是一个女人难言的心殇。还好，这一次有老汪。

“疼吗？”老汪陪着她在休息室小憩。

桂英脸色苍白，声音细弱：“疼。”

她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。老汪紧紧握住她的手，良久后她说：“跟生孩子差不多疼。”

只是，那些年来，未曾叫过疼。因为，原本就没人疼。

已是初春，风里依然渗透凉意。老汪给桂英裹好帽子手套，搀扶着她小步挪动着。

桂英麻药反应很大，在马路边，她又弯着腰吐了好几次。

昏黄的路灯下，二人的影子依偎又紧紧重叠。桂英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温暖。

虽然疼痛还在，但她感到身体无比的轻盈。在老汪的陪伴下，她终于正视自己的身体，从旧日的疼痛中找回身体自主权。

桂英在床上躺了一周。老汪天天给她煲汤，炉子上咕噜咕噜冒着热气，外面鸟雀叽叽喳喳。

她看着老汪白花花的头发在风中舞动，眼眶有些湿润。

那一刻，她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渴望过，自己再年轻一些，春风拂面，万物峥嵘。

Ps：

那天看到一篇关于女性节育环的文章，不由想起母亲甚至更久以前的女人。

无论是无休无止地生育，还是简单粗暴地绝育，这种身体的疼痛都由女性来承担。

每一个母亲、奶奶，都曾是如花的少女，在一轮轮的摧残中，变得形容枯槁、神情淡漠。

她们不同于如今日益觉醒的我们这代女性，从来不会正视自己的身体，羞于表达身心的疼痛，也不会将爱当做一件很重要的事。

仿佛她们生来的使命，就是生儿育女，相夫教子。

仿佛她们都是铁打的，无比坚韧。

仿佛她们就是一台永动机，而没有情感和情绪。

我很惭愧，虽然我们是母女，但在某种程度上，应该缔结女人惺惺相惜的友谊，而我这些年，连听母亲讲一讲陈年的伤痛，都觉得累赘。

那天我给她打电话，问她取了环没有，她竟然扭扭捏捏很不好意思。

但也是从那日起，我们因为共通的疼痛而变得更加亲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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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碗食色

装点红尘